他信前脚刚回国，泰国新总理就选出来了

当地时间8月22日上午，泰国前总理他信·西那瓦（Thaksin Chinnawat）乘坐私人飞机从新加坡抵达曼谷廊曼机场，结束了15年的流亡生活。

9时30分许，他身着深色西装、系粉红色领带，在两个女儿和儿子的簇拥下走出航站楼。他先朝着泰国国王和王后的画像鞠躬行礼，接着向现场的为泰党高层与支持者们问好。抵达后不久，他被守候多时的泰国警方拘留。随后，泰国最高法院宣判，他信三项罪名成立，各罪名累计10年刑期，实际服刑时间为8年。

不过，据路透社报道，他信入狱第一晚因高血压而无法入睡。监狱对情况进行评估后发现，狱中缺乏可以照顾病人的医生和医疗设备，因此将他信转入警方医院。

◆8月22日，泰国前总理他信抵达曼谷机场，向民众打招呼。旁边是他的小女儿佩通坦。

现年74岁的他信于2001年至2006年担任泰国总理，其间遭遇多次政治危机并在2006年因军事政变下台，之后，他被控涉及贪腐等多项刑事案。为躲避牢狱之灾，他信从2008年起流亡海外。此次组阁过程中，他多次在香港和泰国各大政党的代表人物碰面，俨然有要左右政局的架势。

他信回国的这天，恰逢泰国国会举行第三轮总理选举投票。8月22日下午，为泰党推选的总理候选人赛塔·他威信（Srettha Thavisin）获得超过半数国会议员支持，当选泰国第30任总理。

◆8月22日，赛塔·他威信在泰国曼谷向媒体发表讲话。

此刻距离5月大选已过去100天。在此之前，泰国一直陷入政治僵局。排名第一的远进党在王室、兵役、军事政治等议题上的激进政策让军方及大多数保守派政客难以接受，该党党魁皮塔因此未能通过总理投票，并被剥夺了总理候选人资格。

他信甫一归国，总理便顺利选出，再度引发外界热议。

“他信成功地让选举围绕他进行”

今年以来，他信多次表态，称自己要回国照顾孙儿。但他的归国计划却一拖再拖，每次宣布都卡在重要时间点，却从未成行。

最近一次他原定于8月10日回国，临行前几天却突然以做身体检查为由推迟。

“选举结果公布后，他信返回泰国的计划就被推迟了，这意味着选举、联盟组建以及总理选择与他信的个人议程之间有着密切联系。”新加坡尤索夫·伊萨克东南亚研究所研究员Napon Jatusripitak分析说，“他信成功地让这次选举围绕着他个人进行，其领导的联盟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个人的突发奇想。”

经过来回拉锯，组阁权在数日前落到了下议院第二大党为泰党的手中。为泰党是代表泰国他信及其家族政治力量的政党。在他信归国的前一天，为泰党联合另外10个政党召开发布会，宣布11党联盟组建新政府，其中包括两个军方支持的前执政联盟成员——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和人民国家力量党。

为泰党推出的总理候选人，是60岁的房地产大亨赛塔·他威信。赛塔于1963年2月15日出生于泰国曼谷，是家中独子，父亲是一名军人。他先后在泰国朱拉隆功大学和美国克莱蒙研究大学学习，获得土木工程学士学位和工商管理硕士学位。

◆为泰党推出的总理候选人、60岁的房地产大亨赛塔·他威信。

赛塔曾在宝洁公司工作过几年，1988年与他人合办了尚思瑞（Sansiri）公司，后长期担任公司总裁和首席执行官。该公司是泰国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去年营收为297亿泰铢，利润超过20亿泰铢。

2022年，赛塔加入为泰党，并作为该党三名总理候选人之一（另两位是他信小女儿佩通坦和前总检察长猜卡盛）角逐大选。按照泰国选举法，赛塔不能拥有或持有任何公司的股份。因此，他于今年3月8日将其所有股份转让给女儿查纳达·他威信，其中包括他在尚思瑞公司的4.4%股份，当时价值超过7亿泰铢。

早在他信回国前，泰国媒体便描绘了一份详细剧本：在机场向支持者致意，之后被捕并带到最高法院，判处刑期后入狱，等待总理人选尘埃落定，再由为泰党组建的新政府为其安排减刑或大赦。

回国时机正好碰上投选新总理，他信却否认两者有关联，并称他早在国会定下投票日期之前就安排好了行程。泰国政治分析员威拉帕指出，他信回国意味着他有信心不会成为“政治游戏的受害者”，不过这不禁令人质疑，“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的保证”。

很多中国人对他信十分熟悉。他所属的西那瓦家族是泰国影响力最大、财富最多的家族之一，前后出过三位总理。他信祖籍广东梅州，父亲一族来自丰顺县，母亲一边来自梅县。他曾在访华时提到自己既是潮州人也是客家人。

他信年轻时曾在警界工作，之后弃警从商，于上世纪90年代加入政坛。虽有强大的商业背景，他却颇得工人阶级和东北部地区人民的喜爱。他信被迫下台后，他的妹夫颂猜和妹妹英拉先后领导过其政治集团并担任总理，只不过，两人分别在2008年和2014年被剥夺总理位置。

此次大选，代表西那瓦家族势力的政治人物变成了他信的小女儿佩通坦（Phaethongthan Chinnawa）。现年36岁的佩通坦是他信家族在社交媒体上最高调的代表，她于2021年突然宣布从政，担任为泰党包容和创新顾问委员会主任。随后一年内，佩通坦从顾问升级为党内核心人物，并在今年5月被推举为总理候选人之一。

选举期间，佩通坦挺着大肚子参加选举造势，并在选前两周诞下一个孩子。不过跟皮塔相比，佩通坦没有太过独特的纲领，只是一味强调父亲和姑姑任内惠及农民的种种举措。

◆大选期间，怀有身孕的佩通坦在竞选现场拉票。

稍年长的一代，可能还记得2000年代蔓延泰国的“红衫军”（他信支持者）和“黄衫军”（反他信势力）之间的恶斗。民众当时厌倦了街头抗议和冲突，接纳了军方的一系列举动和后来的政变。至今，年长一代依然有着苦楚的记忆，对社会稳定更为看重。

◆2000年围绕他信去留的“红衫军”运动引起的街头冲突，曾是泰国政治局势恶化的标志之一。

“这也是本次选举中年轻一代和年长一代的分歧之一。”家住曼谷的社会活动家阿查（化名）向“全球报姐”分享道，“我们的父母辈虽然也不喜欢军方背景的巴育政府，却依然认为，王室和社会秩序值得维护。”

随着投票陷入僵局，为泰党摆出愿同对手妥协的架势。这些妥协背后，反映出泰国政治仍极度依赖裙带关系——此次与为泰党结盟的自豪泰党领导人阿努庭曾在2000年代初加入过他信的政党。他公开表示，欢迎他信回国。

◆自豪泰党党魁阿努庭（中）。该党是此次保守派阵营获选票最多的政党。

但相比当年，如今的泰国政治起了很大变化。5月大选期间，注册选民投出了最多的普选票，大批对现状不满的年轻人渴望改变，作为政坛新星的远进党在这种气氛下突出重围。

“为泰党担心，远进党会威胁到自己的票仓。”阿查直言，“大选期间，舆论都在讨论远进党如何在工人阶层的拉票中表现出色。而后者是为泰党的传统票仓。对为泰党来说，如果和远进党合作，自身的政治能量有可能会被吸走。”

于是，在远进党面前，他信阵营和军方开始放下十年前的恩怨，寻求结盟。本次大选的最大赢家远进党，则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泰国朱拉隆功大学安全与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政治学教授Thitinan Pongsudhirak直言，远进党的议程对当权派构成了风险，同时也减轻了他信的压力。“现在是他信达成协议的窗口，因为他不再是威胁。他已经74岁了，他的政党第一次在选举中失利……远进党才是真正的威胁，因此他信正在采取行动卷土重来。”

“黑马”皮塔为何无缘总理之位？

从7月到8月，经过一番拉锯，泰国国会下议院第一大党远进党候选人皮塔（Phitha Limcharoenrat）最终放弃了组阁努力。作为军政府的反对者和主张改革整个制度的倡导者，他和他的政党始终无法摆脱军方和保守派设下的桎梏。

泰国大选并非直接选举政府总理，而是对议员和政党进行选举，再由国会选出总理。国会由上下两院组成，上议院250名议员大多由军方委派，下议院500名议员则由选举产生。

今年5月举行的国会下议院选举中，皮塔领导的远进党作为“黑马”杀出重围，让外界充满期待。这个备受年轻人支持的政党在大选中得到超过38%的选票，领先第二名的为泰党10个百分点，斩获151个议席。其票仓以曼谷和曼谷都市圈周边为主，兼取泰国西北部。

随后，远进党联合为泰党等七个政党组成八党联盟，共占312席，在下议院拥有绝对优势。7月11日，随着代表军方的总理巴育宣布结束政治生涯，皮塔成为唯一的总理候选人。

只可惜，种种优势依然未能帮助这位42岁的青年才俊实现“总理梦”。

◆泰国远进党党魁皮塔，在年轻选民中收获了大批拥趸。

尽管军方和保守派此前表示，就算选举结果对自己不利也不会再发动军事政变，但其早就在宪法中为自身留下了干预政治的“后门”。

根据军政府2017年通过的泰国宪法，总理人选需经过上议院的批准，而在上议院的250个席位中，194席由军方成立的“国家和平秩序维护委员会”（NPKC）选任；50席由该委员会从十个职业公会与社会团体中选任。这意味着，只要军方不接受新的总理人选，就能在上议院的投票中予以否决。

同时，在2017版宪法中，2014年《临时宪法》的第44条得以保留。该条规定：“国家和平秩序维护委员会”可发布具有行政或立法效力的命令，“以推动任何领域的改革、促进国民间的爱与和谐，或防止、废除或压制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发生的任何危及国家安全及秩序、王室、国家经济及公共行政的行为”。

根据第44条，立法效力将持续到通过大选产生新的政府为止。这是宪法中为军方和保守派留下的另一个“后门”。这意味着在新政府全面执政之前，军方随时可以表示不满并介入政治。

“正因为军方以及保守派留下的这些‘后门’，当我看到大选结果（远进党大胜）的时候，并不觉得泰国能在政治上有太大变化。”阿查向“全球报姐”直言，“他们最终会选出一个符合自己需要的政府。”

果不其然，皮塔在上议院遭遇滑铁卢。7月13日举行的总理选举投票中，他在上议院只得到13张支持票，大量议员选择弃权或投下反对票，这变相封堵了他成为总理的道路。

与此同时，皮塔还被临时以好几条罪名予以“政治追杀”。先是7月19日，泰国宪法法院针对皮塔的一起诉讼作出临时裁决，并中止皮塔的议员职权。此前，保守派组织起诉皮塔，指控他违反选举法在选举时握有媒体公司iTV的股票。在泰国，选举法禁止媒体所有者和股份持有者竞选公职，而皮塔的iTV媒体股票来自其父亲去世后自然继承的一部分股权。

◆7月19日，皮塔在泰国国会发言。

而在8月16日，泰国宪法法院驳回远进党的一项请愿，该请愿要求审查国会取消皮塔再次成为总理候选人的资格。路透社称，此举几乎抹杀了远进党领导下一届泰国政府的任何希望。

这些打击和阻拦，很大程度事缘于皮塔和远进党坚持在组阁后修改宪法，以取消军方和保守派的特权，并试图改变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泰国各政党之间的施政差别其实没有那么大。”阿查说，“整个讨论和冲突的核心都是冒犯君主罪的问题。”

一直以来，泰国王室都拥有比其他君主立宪制国家王室更大的权力，民众面见、讨论王室时必须遵守一系列礼仪。刑法第112条规定，禁止任何人诋毁、羞辱或威胁泰王、王后及继承者，违者可判处最高15年刑期。近年来，这一刑法主要针对反对军政府和王室的泰国青年活动家，有多人因此被判刑下狱。

选举前后，远进党主张评估和修改与冒犯君主罪相关的法律，这多少触碰到了保守派的雷区。相比之下，为泰党在这一问题上立场更温和，他们并不主张一定要修改这一法律。这也是远进党指责为泰党“无法反映人民意志”的原因之一——青年人更热衷于讨论修改宪法和取消不敬罪的条款。

◆8月22日，赛塔·他威信抵达位于曼谷的为泰党总部。

5月获得胜选后，皮塔曾明确表示：“我们将在本届议会通过这项（冒犯君主罪改革）法案。我们将利用议会来确保这是一次成熟、透明的全面讨论，讨论我们应该如何推进君主和民众之间的关系。”此后他也坚持这一立场。

对于眼下的际遇，皮塔应该有所预判。2019年泰国大选中，远进党的前身未来前进党曾获得80个议席，随后遭到针对性对待。当时的党魁塔纳通因被指控向政党贷款而被判十年禁止参政，未来前进党遭到解散。可见，通过现有机制操作、将选后的政治布局调回自己想要的方向，是泰国掌权者四年前就使用过的政治手段。

为泰党同政敌组建政府遭质疑

尽管总理迟迟未能选出，但泰国社会尚属平稳，并不像在经历很大的政治动荡。不过，这一局面能持续多久尚待观察，因为无论是关于政治，还是关于社会或王室，当前的局势都并非稳态。

其中一个潜在可能，是街头政治重返泰国。随着远进党被挤出执政联盟，其支持者，尤其年轻一代的怒气随着期待落空而日益增长。8月13日，一小群抗议者赶赴自豪泰党总部门口抗议，向大门泼老鼠胶，接着转赴为泰党总部，在门口破坏党标。

尽管为泰党不断宣称和保守派结盟并非选边站，可计划中的联盟将远进党及其议程完全排除在外，足以构成政治不稳定因素。毕竟，曼谷的33个议会席位中，远进党占到32个，反映出其政见在首都圈的巨大民意基础。

远进党秘书长查泰瓦8月14日宣布，该党不会支持为泰党的组阁——尽管为泰党在大选中是他们的盟友。他说，这是因为新的联盟“没有反映出人民的意志”。

◆泰国组阁过程中，他信多次在香港和泰国各大政党的代表人物碰面，俨然有要左右政局的架势。

为泰党曾宣称，不会和即将卸任的两大执政联盟成员——由总理巴育领导的泰国人团结建国党以及副总理巴威领导的人民国家力量党结盟，但为了顺利组阁，他们显然放弃了之前的承诺，而选择与这两党结盟。

8月21日，佩通坦为此向选民道歉，称皆因“情势所迫”。她说，为了组建政府，为泰党不得不做出调整，如果能成功组阁，将坚持以人民为本，全力服务人民。

但很多选民依然无法接受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为泰党高层与亲军方政党代表举杯共饮一款薄荷巧克力饮料的照片在网上传开后，不少民众开始抵制这款饮料，一些网民还在脸书上给它起了个新名字：“背叛朋友饮料”。

泰国国立发展管理学院（NIDA）发布的最新民调显示，高达64%的受访者“完全不同意”或“不同意”为泰党和原来的政敌联合组建政府。民调还显示，比起为泰党即将推举的总理候选人赛塔，更多人支持佩通坦出任总理。

◆今年5月大选期间，为泰党支持者手持该党领导人、他信小女儿佩通坦的画像。

在整个东南亚，泰国是经济重镇，也是维持地区稳定的关键国家。随着缅甸形势恶化和邻国柬埔寨的权力交接，外国投资人都希望泰国能实现稳定的权力过渡，尽快组建中央政府。泰国安盛保险公司首席执行官克劳德（Claude Seigne）表示，如果新政府一再推迟，外界对于泰国的信心也会下降，从而变得不愿在当地投入更多资本和资源。

台湾元大证券安全分析总监Nattapol Kamthakrua对泰国媒体表示，目前首先要看为泰党是否能成功组建政府，其次是看宪法法院会在多大程度上干涉总理人选的产生，最后是看新政府会施行怎样的经济政策，例如是否会保证对外资开放，并在电子信息、互联网产业和大麻产业上加大投入。

议会政治之外，泰国社会的未来还取决于王室。对泰国王室而言，过去的一年并不平静。2022年12月，泰王长女帕差拉吉帝雅帕长公主突然晕倒，失去意识。将她送院后，王室对外表示：公主心脏感染失去意识，正在治疗。长公主现年44岁，曾担任联合国职务和泰国驻奥地利大使。外界原本猜测她可能在未来继承王位，从而成为首位泰国女王。但自去年晕倒以来，她至今仍然留院观察，没有苏醒过来。

◆泰王长女帕差拉吉帝雅帕长公主于2022年12月突然晕倒，至今仍在医院。

长公主重病不起，而泰王拉玛十世已经71岁，储君问题未有定论。他的子女中，目前只有二女儿希里万瓦里公主和小儿子提帮功王子有资格继承王位。另有四名成年儿子，均在1996年和其母亲一道因“不忠”而被剥夺王室头衔。

伴随总理人选的拉锯，泰国王室的权力安排似有启动迹象。8月初，几名曾被剥夺王室头衔的泰王之子被发现陆续结束超过20年的海外流亡，出现在国内。这被外界视为王室在为长公主重病后的权力真空作出安排。

对泰国而言，宪法和冒犯君主罪问题已成政治冲突中心，这自然把王室的权力稳定置于高倍放大镜之下。王室的继嗣安排也将是左右泰国社会稳定与否的重要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