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种了十几年地之后，我妈决定来西安当农民工

母亲的人生字典里是没有休息二字的。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没有一天是清闲的，日常的忙碌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生活。

母亲的原生家庭谈不上幸福。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就去世了，我的外婆带着五个半大的子女苦熬，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在这样情况下，温饱都成问题，读书更是奢望，所以母亲自然是没有机会进学堂的，不识字成了她一生的遗憾，吃了没文化的亏也是她日后踏入城市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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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父亲结婚很早，婚后很快有了姐姐和我，为了改变贫穷的现状，在我们稍微大一些，他们就又出门打工了，所以我有一段当留守儿童的经历。

后来姐姐和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加之有了弟弟，父亲就独自留在山外（当时我们那里的人还不把西安叫西安，把西安叫山外）打工。母亲就这样，留在家中务农并且照顾我们姐弟三人。

那个时候，我们家真的是穷，最直观的就体现在吃饭上。我们每天吃饭不是吃糊汤就是吃煮洋芋片或者炒洋芋块，糊汤和洋芋我那时真的吃的够够了。当时面条和馒头在我心中就是美味，每次家里蒸馒头，我都觉得香死了，一次性都能吃三四个。

那时母亲还年轻，浑身的力气给了她前所未有的魄力。为了我们能吃的好些，她决定租种人家闲置的土地。那时外出打工的人逐渐变多，村里很多地都没人种，地要是不种荒了以后就不肥了，所以当时租出闲置的地对主人而言是好事，也就不收租金了。

正好我二姨和二姨夫去西安打工了，母亲就开始种二姨家的地。那几年风调雨顺，加之母亲的勤劳，我家的粮食收成还不错，玉米、麦子、土豆、黄豆……产量明显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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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多了母亲也变得格外忙碌，每天基本都是早出晚归。想想，当时她不仅要照顾我们姐弟三人，还要上山拾柴，下地翻土、播种除草、挑水灌溉、担粪施肥、收粮回仓……整天忙的像个陀螺转个不停，下雨都要披着化肥袋子去地边看下庄稼。

我记得那两年，因为家里忙，我们姐弟三个都不能松懈。每天放学回家吃完饭，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收母亲晾晒的麦子、玉米、黄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我们家的粮食慢慢变多了，吃的也逐渐好了起来，顿顿不再是糊汤，面条和米饭上了饭桌。母亲却因为一个人家里家外的忙，最终腰驼了，脸皱了，人老了。

后来我们姐弟几个长大外出求学，加上家中的粮食靠着母亲多年的劳作终有积攒，母亲才不再租种别人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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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长大了，母亲其实也变老了，她逐渐萎缩的脊梁和头上日益增多的白发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内心觉得自己仍然还年轻，还有满身的力气，所以在很多亲戚觉得种地划不来，来西安打工挣到了钱之后，母亲也跃跃欲试。

对于母亲的决定，一开始我们并不同意。因为她除了年轻时去过西安，已经多年没有在城市生存的经验了，让她一个人去西安干活儿我们都不放心。但是这一次，平时温顺的母亲却异常坚定自己的抉择，坚持要去。

于是，在2020年春，年近50的母亲来了西安。当时我们村子好多人都在灞桥区那里住着打零工，我的姑姑姑父也在那里，母亲刚去人生地不熟，就由已经在那里干了两年活儿的姑姑姑父带领着找活儿干。

得益于姑姑姑父的带领，母亲很快在半坡附近的城中村找到了落脚地，并且休息了一天之后开始跟着姑姑姑父去市场找活儿干。

母亲最开始就跟着姑父姑父去半坡上市。这个上市其实就是每天大清早在市场上等待需要工人的包工头把自己叫走干体力活儿的打零工方式。因为工资一般干完活当天就现结了，所以大部分没有一技之长，靠着纯体力吃饭的农民工都在用这种方式挣钱。半坡那里直到今天还是汇聚了一大群农民工的主要市场。

母亲由姑姑姑父带领着，在第一天就找到了活儿干，后面慢慢熟悉了就自己去半坡那里等活儿。

那个时候，母亲每天早上4点起床，起来随便做点饭迅速吃了，然后走不到20分钟到半坡市场等着被人叫走。4点半到6点之间是包工头招工的高峰期。包工头一来，工人们基本是一窝蜂涌上，把包工头团团围住，争前恐后让包工头选自己，人多活少让市场的工人之间产生了很大的竞争。过了6点，母亲说基本就没有什么好活儿了 。

谁如果贪睡错过了时间，那么意味着这一天将一无所获，这对于为了挣钱外出打工的农民工而言，是决不允许的。

去市场找人的包工头经常是同一批人，母亲因为勤快肯吃苦，干活不偷懒，渐渐被几个包工头熟悉，后面有活儿会经常叫母亲去干。

包工头一般开着面包车，拉着招到的工人去工地。工地的位置基本没有定数，基本是那里有活儿去那里。对于没有文化对地理知识毫无概念的母亲而言，现在她还能记得去过长安区、咸阳、富平、兴平、蒲城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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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工地之后，男的因为力气大，干活的选择就比较多，可以缷钢板、砌砖、抹水泥等。女的一般主要就是搬砖、铲水泥、打扫卫生和干杂活儿。搬砖一般为了节约时间都是把砖块扔给砌墙的师傅，这个力度也要把握好，扔的不好砸到了人家会遭到辱骂。师傅用砖砌墙的这段时间，母亲也不得闲，得赶紧用铁锹搅拌水泥。师傅把墙漆好之后，她又要把搅拌好的水泥用铁锨铲到灰兜子里，然后师傅用瓦刀子把运来的灰兜子里的水泥在砖上头抹平之后又要砌砖，她又要给人家扔砖……一天基本就这样如此反复，光这个频率就知道胳膊有多累，一天要出多少力气。

当然在工地上也不仅仅是只干这几样，基本就是人工最大利用化，完全不得闲。墙弄完了师傅需要拆脚手架了你需要去帮忙，挪个地方又要搭脚手架了你也需要帮忙。这块弄完了，地上的水泥你得铲干净。工地上到处扔的材料绊人你得归置收拾……总而言之，人是片刻喘息时间都没有。如果你试图偷懒，会被监工骂，而且包工头下次也不会再叫你了。

包工头也分勤快和不勤快。勤快的包工头一般拿两份钱，一份是叫人之后收的差价钱，一份是把自己算到其中当工人干活的钱。稍不勤快的包工头就是把工人拉到工地之后，抽着烟干等着大家把活儿干完，老板给开了工资自己拿抽成。

在工地上，干搬砖和搅拌水泥的一般都叫做大工，这个干一天当时是一天250元左右；如果有一天没好活儿，只招人去打扫盖好的楼房的地下室，这种叫做小工，在尘土飞扬中辛苦一天，被呛到嘴里、身上全是灰也只有130元左右。如果包工头黑心点，给80元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为了一天不落空，钱压的再低，母亲也会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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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不管饭，中午大家一般都在工地附近吃面条或者炒辣条子之类的，再喝一碗免费的面汤，再贵也舍不得钱了，用汗水砸在地上听到响儿换来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饭吃完了也就算你休息好了，不会给大家多留时间。

晚上下班其实也是没有固定时间的，为了最大程度压榨工人们的劳动力，基本是天黑的摸不着了才停工。有的活儿没干完老板还会给包工头说明天继续，这样的话包工头一般会继续要今天干的勤快的人明天继续来，这样第二天的工作就相当稳了，但更多的还是天天活儿，第二天又得重新在市场上等待被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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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活儿的工地一般比较远，为了防止迷路，也为了省钱，工人们下班也基本都是包工头开车送他们到接走他们的市场，然后他们才自己走回租的简陋的出租屋，开始做晚饭吃。

也有偶尔例外，母亲就有两次被包工头下到了半坡附近她不熟悉的位置，饶了好远的路，问了人，才慢慢找到自己租住的村子。每次说起这个，母亲就说要是自己认识字就好了。

刚刚开始干的时候，母亲累的每晚回去浑身疼，不适应。后面慢慢习惯了，基本都是吃完晚饭，简单洗漱一下，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4点又早起。疲惫的身体没有时间失眠，多休息一秒是一秒。

工地上干活实际上隐藏着很多危险。母亲说有一次，包工头把他们拉到一个工地上，当时那个工地上的原建筑还没有完全拆完，一面墙需要推倒。当时她本想过去帮忙搬砖，但是由于那天那个包工头很凶，对她态度很不好，她在犹豫要不要去帮忙之际，墙倒塌了。

母亲躲过了一劫，但是有个年龄大的老伯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砸的鼻血直流，后续的处理结果不得而知，谣传包工头又把老伯拉回去扔到了市场上。

那次，把母亲吓坏了，当天晚上给我们打电话，说大热天她当时害怕的心跳的突突突，额头上冷汗直冒。我们听了之后也很害怕，让母亲不要再干了，工地上危险又没有保障，但是母亲的惶恐很快过去，她觉得自己做顺手了，而且工资日结，现钱拿在手里安心，自己还能坚持，只要以后小心一点，一定没问题的，又反过来安慰我们不要担心她。

再后来，母亲的胃最终因为上市时吃饭时间不固定和饮食没营养提出了抗议——疼还反酸，她患上了比较严重的胃病。胃痛的折磨加上我们全家的反对，终于，在半坡上了将近一年半市之后，母亲终于很无奈地放弃了这份工作，决定回老家看病并调理养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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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

在家看病前期，母亲常常很沮丧，觉得挣的钱还没捂热又花掉了。后来又因为胃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治不好了，常常流露出一种人生无望的悲观。姐姐为了叫她去医院，还和她吵了一架，她这才听话老老实实跟着姐姐去医院复查。

那时我还不太成熟，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总是觉得医生都说了没有大问题，胃慢慢养着就好了，一天好好配合着看病就行，为啥母亲想那么多。

现在想来，或许是当时的母亲对自己命运生出了一种质疑：

从出生、长大、成家到养孩子，她的每一步其实都是被时代推着走的。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勤勤恳恳、忙忙碌碌、任劳任怨，不曾反抗。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接受了自己没上过学只能出力气的事实，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靠着出卖自己的劳力种地、挣钱。那些在乡野田地默默耕种的日子，那些在市场上等待被包工头选上叫走的等待中，她都满怀希望，少有气馁，但是为啥？不曾享过一天福的她，最后又要因为生病消耗完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并且承受疾病带来的身体的痛苦。

我想，母亲生病时的心情或许就是这样吧！

那是从不曾深入思考的母亲，第一次对人生流露自己的困惑。幸好后来，母亲的胃病好了，身体也基本康复。自此之后，母亲决定再也不去上市了。